我的家乡,曾虎患成灾
引导语:自诩是巴顿将军麾下的坦克手,可怜目不识丁的乡下农夫,无一人知晓巴顿将军的底细,竟有族人问:“你说的那位巴顿将军比起白虎神转世的薛仁贵,哪个武艺强?巴顿那个鸟人,扛得住程咬金三下斧头?”“你们这些蠢猪、土牛、乡巴佬、百无一用、气刹死,填海用!”天山决心为村民除害,露两手给乡巴佬开开眼界。
孙女出生那年刚好是农历虎年,想给孙女取个乳名好养育:虎妞、虎娃、琥珀……一家人说论着。老爷子喝了三杯虎骨木瓜酒,来了兴头,放开嗓门,说起一段段关于老虎的故事传闻来。
噢,听了才知,过去福建山头树多林茂,是赫赫有名华南虎(又名厦门虎)的发源地、老巢穴。前朝各地县志亦有记载虎患伤人与打虎英雄的事例。时至今日仍有千百个人争虎斗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有的神庙里还保存着虎皮。被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公布濒临绝种的华南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曾经种群兴旺,横行于八闽山水,在各个省份称王称霸,鼎盛一时也。我花点时间把老爷子讲的这些旧闻轶事整理出来与大家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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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溯五代,曾祖父是南安县水头镇五斗村的一位农民。曾祖父是用九担稻谷换来抱养的,取名黄九担。黄家有五间红砖厝,六亩水田,十多亩旱地,在人多地少的南安县可定为地富土豪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勤劳的九担长年趴在地里挖五谷杂粮,是个货真价实的劳模。旧时代民生凋敝,生产力落后,大小天灾不断。天花霍乱鼠疫时有发生,加上抗战内乱抓壮丁,宗派械斗,盗贼四起十室九空,乡村百姓深受苦难啊。到了四十年代又多出一重苦难——虎患成灾。日尚三竿,老虎成群结伴下山窜进村舍寻食,咬猪咬牛甚至咬人已不再算新闻了。
四七年清明时节,九担培育一丘秧苗长势好,心里老是担心像前年被贼偷掉大半,叫苦不迭,一连几个晚上都到秧田看守。秧田边有杂地筑砌一座三合土古墓,墓旁长着两棵百年龙眼树,九担在树干上铺设几块木板,提着鸟枪上树蹲伏着。天色漆黑,下着淅沥小雨,气温寒冷。这时远处一盏灯火徐徐而至秧田,一人戴着大斗笠,穿着棕衣,提着马灯,带着扁担麻袋。那人把马灯放在田埂上就俯身扙秧,孰不知一路走来身后跟着一只老虎。老虎离他五六丈远,张开虎口比划着,看那人头大如磨盘,肩宽如扇门,一时竟无处下口干着急。九担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惊悚得浑身十万个毛孔尽开,心怦怦跳,叫不出声,不知如何是好。那人扙了五六把秧苗后见雨停了,回到田埂把碍手碍脚的斗笠棕衣摘脱下来。就这会儿一阵阴风吹扫来,那人打个哆嗦,老虎见机猛扑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九担不知怎地从树上掉下来,鸟枪碰地走火“犇”一声震天响响如雷贯耳,枪口喷出一束火焰。那只老虎大概以为武松从天而降大发神威,虎命难保,赶快撇下口中肉,一跃三丈远,逃走七里外去。
九担载个跟头,满眼金星,半响挣扎坐起来,手乱摸。还好啊,头还长在肩膀上,鸟枪也在身旁,顾不了那么多了,紧张地迅速一瘸一拐摸黑离开秧田回去。曾祖母看见九担浑身泥水脸色煞白,撞见鬼似的,急问:“孩子他爸,你…你今晚怎么啦?”九担语无伦次说个大体。曾祖母连忙烧了一大碗姜汤给九担祛寒压惊,又在神龛前烧香点蜡烛,跪求观世音王爷公保佑平安消灾避祸。
九担一夜难眠做噩梦,翌日早早请来黄牛头、王子怀、黄猴行三位平时舞枪弄棒的后生一起到秧田看个究竟。那个偷秧人脖子有四处伤口,血流满地,尸体已僵硬。仔细看,哇!竟然是新营村的李金福。曾还呆在一起抽过烟,喝过地瓜酒,赌过小钱,有一年还来九担家借过耕牛用呢。偷秧有罪,罪不该死呀!众人责备九担,“你、你当时早点开枪把虎赶跑,也可救贼仔金福一条狗命,你怎能见死不救,你失德也!”九担有口难分辨,嘟哝说:“我那时看到虎,魂不附体如鼠见猫,手脚不听使唤,哪会开枪呀?”
灯已灭,人已死,只好央求黄牛头去新营村给金福家报丧。那也是一户穷苦人,正犯愁金福昨晚出门讨赚去至今未归。听报说是去偷秧被老虎咬死,一家老小顿时哭嚎起来。黄牛头拿出一小袋铜钱扔在灶头上,叫囔着:“驶你姆别哭了,做贼做那种无脸见人的事,见笑死。这些钱是九担叔送的,以后金福做鬼为虎作伥,可别来找五斗村的人,我有言在先!”讲完跺跺脚,吐了一口唾沫,扬长离去。
过不久从美国回来一位侨客黄天山,身上佩戴着一把勃郎宁手枪,真有几分英武。听闻村里人诉苦老虎如何凶残害人,无法打死山大王,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自诩是巴顿将军麾下的坦克手,可怜目不识丁的乡下农夫,无一人知晓巴顿将军的底细,竟有族人问:“你说的那位巴顿将军比起白虎神转世的薛仁贵,哪个武艺强?巴顿那个鸟人,扛得住程咬金三下斧头?”“你们这些蠢猪、土牛、乡巴佬、百无一用、气刹死,填海用!”天山决心为村民除害,露两手给乡巴佬开开眼界。老子与德军虎式坦克对打过,难道还怕这山猫?当即召集十多名猎人乡勇,拿着鸟枪、钢叉、铜锣,带着猎狗去寻虎。
四月天的田野上长着一米多高的大麦初黄了。那时的大麦可不是用来酿啤酒的,把大麦颗粒磨成粉末与地瓜干熬成大麦糊,填肚疗饥,度青黄不济之用也。人多胆就壮,寻找多个地方不见老虎踪迹,只碰见些野鸡、鹧鸪、獾猪、抓鸡虎(注:即黄鼠狼)而已。
大伙走累了,坐下来抽几口烟,说起些前朝泉州府蔡少爷的风流滑稽事来解乏困。黄天山不大爱听这些低级趣味事,亦坐不住,独自去东皋那片田园巡视。说来也巧,算他命中有一劫难。在一丘大麦垅田里碰见一只蹲踞着的大虎,他毫不犹豫对准虎头打了两枪。打个正着,老虎一下子起跳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张口撕抓,天山身上穿着一件美国大氅被扯落下来。气疯了的老虎叼上大氅跑到三里外小河旁对着大氅撕咬扯碎,直到大氅成一堆烂布条。老虎舔舔流血的枪伤,悻悻离开农田,钻进对面一片枫树林中去。
听到了两声枪响后,半天没见啥动静,王子怀站起来张望一下说:“敢情是这小子打着什么大货想独吞?走过去看看。”乍一见那场面众打虎兄弟忍不住大笑起来。天山倒伏在麦地里,浑身哆嗦不停,身上衣衫不整。大伙把他扶坐起来,半响才见他吐出一口污浊晦气,哭叫着:“我姆啊!”嗯,为何臭屎味,呀呀呀,裤底全是刚才惊吓时屙泄出来的屎尿。那把手枪也不知抛到哪里去。那位善于枪打飞鸟的黄猴行断定是被老虎缴枪不杀了吧,虎口逃生,捡回一条命。
大伙皆认为是祖宗显灵佛祖保佑王爷公来救驾。家人为答谢神恩,请来一大班高甲戏来五斗村演出三晚,剧目依稀记得是:《陈三五娘》、《郭子仪拜寿》、《李逵大闹忠义堂》。村民白看三晚戏大饱眼福,因虎得福皆大欢喜。(好文章摘抄 www.shortarticle.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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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十月的一天曾祖母与村妇玉兰一起到山上割芼草拾柴火。玉兰硬要去后园那片山割,说那里芼草旺盛。曾祖母回应说:“我要给孩子喂奶,在外面随便割一些就好。”到了中午不见玉兰回来,又听说是去后园,家人顿时感到不好了。村里人都紧张起来,九担、牛头、王子怀等人拿起鸟枪、钢叉、大刀一路燃放鞭炮、敲锣去后园寻找玉兰。在一簇草中发现玉兰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拖破掉光了,除了脖子伤口,人体完好。
九担说,虎有时候也跟猫学,抓到老鼠先戏耍玩弄一阵,歇会才吃掉。可怜玉兰年芳三十就香消玉殒,弄副薄棺埋葬于刺尾山乱坟塚中。哪知当晚坟被老虎扒得七零八落,只得重新安葬,一连三回坟皆被这可恶的老虎刨挠。人已死,不能入土为安咋办?
五斗村里有位私塾先生黄长庆,此秀才擅长书法,旧体诗歌对联祭文写得极好。他那支洞箫一曲《苏武牧羊》《昭君和番》吹得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乡亲们听着如旱苗淋雨。嫦娥听了应会翩翩起舞。据说曾经有手抄本《武荣诗选》留存后人,文革被红卫兵当成四旧烧了。这回他捻着山羊胡须慢条斯理给村民讲述一个传说。从前有只母老虎难产万分痛苦性命垂危,此事惊动土地爷福德正神化作男丈夫来到小康镇请医生。医生撑着伞,提着马灯背着药囊,跟着去了山中虎窝接生,救了母子二命。从那以后,老虎从不攻击撑伞提灯的救命恩人,那位大名鼎鼎蒲松龄先生在《聊斋志异》名着中对此事有记载。村民乡亲将信将疑,按秀才说的办,在土坟上插一把布伞,点燃一盏马灯,反扣一口大铁锅。神奇了,老虎果然不敢再来扒刨土坟,谢天谢地,谢老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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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的一九四八年,五斗村黄氏祠堂驻宿着一连国民党步兵。一天晚上,一只老虎来五斗村“巡视检查”,把一名打瞌睡哨兵咬死,吃得只剩下一副骨骼和一个头壳。气得王连长破口大骂山大王先斩后奏,请教乡贤绅士,方知附近有座小山名曰欣山。老虎时常下山来周围村庄讨食。经过一番献计献策之后,使出一新招:在村外路口打下四根木桩,把老百姓家中小狗抓来捆绑在木桩上,狗脖上挂着打开保险盖的手榴弹。小狗一夜饥寒难受叫吠不歇,老虎闻声而至。一口咬着小狗准备吃一餐点心。“轰”的一声巨响,老虎被炸得眼瞎牙掉脑震荡血流遍地一命呜呼哀哉。王连长用此招数毙虎四只,大发虎财,高兴地喝酒猜拳,快活悠哉地哼着家乡小调《小姨子相亲》。
一日凌晨又听到手榴弹炸响。早上两名士兵迫不及待前去看个究竟。见到又炸倒一只大老虎,好高兴就上前去揪老虎尾巴,拍拍老虎的屁股。哪知这只老虎被炸成重伤还存一口气。老虎突然伸出前掌摁倒士兵,用前爪抓刨几下士兵的胸膛,衣破皮裂骨折,吓得另一名兄弟哇哇惊叫起来,连滚带爬回去报告。王连长一听气急败坏,抄起汤姆逊冲锋枪冲到老虎跟前打了半梭子弹。那位伤兵气息奄奄,半死不活,痛苦难忍,怎办?五斗村黄保长提供一剂民间偏方:把家养的公猫抓来放进石臼,拌上等量的生盐,捣杵成肉泥,将肉泥敷在伤口上即可退癀消毒止痛。连长命令手下立即照办果然有效。由于伤势太重放心不下,第三天叫人用担架抬去二十几里外的安海医院救治,死活不详。后来再用狗引诱老虎这招不灵了。老虎不敢再来五斗村讨食了。据说还特别怕五斗村的狗。看来老虎也懂得吸取血的教训!
转眼到了这年冬至日,桐厝坑村村姑洪丽香被家人指使去菜园子拔些蒜子准备煮冬至咸汤圆。在不远处,有只花花斑斑的动物坐立在田头,她看了几眼后感到很不安,惊疑。刚好村里的洪老伯也到田间来,洪丽香忙问:“大伯,你看那只是什么?”洪老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轻声说:“是虎!”一听到是虎的大名,丽香手中的蒜菜撒落一地,往村里没命跑回去。
姜还是老的辣,洪老伯忙蹲下来抽出铜烟斗,猛敲锄头。传说鬼怕刀,虎怕锣。老虎害怕金属铜锣敲打声。敲了一阵功夫,那老虎纹丝不动。他感到奇怪,轻轻地绕到背后过去,抓起一块石头扔打过去,老虎照样不动。“莫非是只死老虎?”洪老伯便胆战心惊地靠近老虎,用锄头柄撞击了一下,老虎整只歪倒下来。传说老虎死后一般还保留坐立姿态以示虎威,果然不差!
原来是一只身上受了多处枪伤流血过多的老虎,跑到桐厝坑这边来,加上天寒地冻的,气绝身亡。五六个村民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抬着老虎回到村里,焚香放鞭炮,祭拜天地一番,放在井边宰杀。不少老人家赶忙来拔虎须,敲虎牙,剪虎爪,偷砍虎尾。据说把虎身上的东西挂在孩子的身上能辟邪保平安。
桐厝坑捡到一只老虎的消息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相距不远的五斗村。王连长闻知此事立马带上三四个护兵来到桐厝坑。老百姓见到国民党兵心里就发怵了。那连长气势汹汹地骂道:“他妈皮的,这条虎是我们国民党兵打的,你们老百姓也想要发洋财吗?你们这些臭老百姓哪有步枪啊?好大的胆子,统统给我拿来!”常言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何况是山村农夫,哪里听得懂北方土话。大家见那连长兵痞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的气势,手里的长枪短枪明晃晃比碰见老虎更可怕。眼睁睁地看着虎肉虎皮虎骨被国名党兵霸占扛走,只剩下些内脏和几块碎肉断骨。
“有内脏肉汤吃喝也是不错的!”洪丽香也跟着拿来饭碗要分一碗羹馋馋鲜。那知村里几位妇道人家急忙来劝阻:“女孩子千万不能吃,虎娘只生一胎,女孩子如果吃了虎肉以后一生也只能生一胎!”当时社会风气讲究女人要生五男两女,百子千孙。结果空欢喜一场,洪丽香连口汤也没沾上嘴。
怪事来了。当天晚上五六只老虎来到那口水井旁,嗷嗷叫如丧考妣,围着村庄团团转,推墙撞门撕树皮,追狗咬猪,吓得村里的狗都躲进家中床铺底下不敢叫吠一声。人们更是早早关门闭户不敢夜出上茅坑拉屎。如此折腾七八个晚上老虎们才渐渐散去。一年之中周围农村被老虎咬死十多人。谈虎色变的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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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连欺压百姓的国军,受到以许集美、朱仪宾、郑种植所领导的泉州团队多回伏击偷袭,于1949年4月与各路国军撤退至同安县城。眼见时局动荡,大军压境草木皆兵,8月又撤退至厦门岛与国军刘汝明扼守厦门。十月中旬与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叶飞第十兵团激战三天。刘汝明率少数随从逃往台湾。王连长与几名护兵躲在地堡中被集束手榴弹炸得粉身碎骨。
五零年共产党掌管泉州,土改剿匪反霸镇压反革命,社会面貌焕然一新。老百姓再也不用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到了一九五五年南安境内的老虎基本不见了。有半仙道出玄机说是当地建了大型石壁水库把虎穴淹没了。有人猜测是建筑鹰厦铁路那高亢的火车汽笛声把虎赶跑了。有的被政府捉拿关在公园铁笼内,有的被打虎队民兵射杀,有的是北上回归深山不再扰民。虎啸乡村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华南虎在21世纪灭绝,那将是人类文明与动物种群一场无法估量的损失。
本文中出现的许集美同志2016年4月22日在福州逝世享年九十二岁。叶飞同志1999年4月18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五岁。刘汝明于1975年4月28日在台北病逝享年八十岁。黄九担于1975年逝世享年七十岁。洪丽香在厦门安度晚年。黄牛头负人命案解放后押送内蒙劳改场,1973年立功减刑释放。余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