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地活在当下，尽心即是完美

文：林清玄

超越的心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痛苦、失败、成功跟快乐，其实都是很类似的，但是有的人活得精彩，有的人活得开心，有的人却活得痛苦烦恼，那主要是因为心的态度。心有没有经过锻炼是很重要的。一个人要过得很开心，第一个非常重要的态度就是，你要不断有超越的心，不断地超越原来的自我。

有一个小孩子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拍西瓜或者拍凤梨，一拍就可以测出水果的甜度，准确度百分之百。这个小孩怎么那么厉害？原来孩子出生在一个种凤梨的果农家庭，从小就看爸爸每天测凤梨甜度。怎么测？用手指弹，如果有汁肉的声音就是甜的，鼓的声音是酸的；如果砰砰地响，这个凤梨是不能吃的。爸爸每天要弹三万个凤梨，弹到后来中指比一般人长一节。小孩子每天在旁边看，心里很感慨，为什么没有一种机器可以代替爸爸的手指？于是他每天做研究，到高中的时候发明了这种机器。

这样的新闻使我感动，这个小孩子从小就想要超越他的自我。在这个世界上，人就是动物的一种，有动物的习气。一开始人追求的就是物质世俗的享受。这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一段时间以后，你会发现，这些并不能带给你真正的快乐，这时你就会进入第二个层次，进入文明跟文化的追求。

我有一个朋友是非常有名的画家，有一天我去找他，走进他家的花园，看到里面有一只非常巨大的乌龟，有几百斤重，背上长满了星星，很漂亮。我问他乌龟是哪里来的，他说：“巴西带回来的。”

原来，他去巴西开画展时看到这只乌龟很漂亮，想要把它带回家。可是乌龟没法坐飞机，因为太巨大，只能坐船，这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做了一个柜子把乌龟装进去，然后用货柜装上轮船。他想，这一路上乌龟没吃没喝，也没有阳光，一定会死掉，转念一想：死了就算了，因为我喜欢乌龟的壳而不是它的肉。三个月以后，乌龟运到了，他到港口去接。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乌龟的头从柜子里伸出来，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这里插句话，以后大家注意，凡是面带微笑的动物都活得很老，乌龟、海豚、鲸鱼、大象、白鹤，脸上都带着微笑；凡是脸上很凶恶的，大概活的时间都不会很长，狮子、老虎、豹子、豺狼表情都很难看。

我问乌龟好不好养，他说：“很好养！一天早上吃两根香蕉，晚上吃两根香蕉就够了。”那天忘了带相机，我就跟朋友说好两个星期以后来跟乌龟合影。

两个星期后我去找他，发现乌龟在他的书桌上，只剩下一个壳。三个月不吃不喝还活着的乌龟，为什么两个多礼拜就死掉了？原来，朋友要去高雄开画展，想到这只乌龟没有人养，就买了两串香蕉，把乌龟叫过来说：“你每天早上吃两根，下午吃两根，知道吗？”乌龟一直跟他点头，脸上还带着神秘的微笑。他确定乌龟已经听懂了，就去开画展。回来以后乌龟死掉了，香蕉也不见了，找兽医来解剖，一剖开，乌龟满肚子香蕉。原来让它两个星期吃掉的香蕉，它一天就全部吃光了。

人如果不节制，也跟这只乌龟一样。欲望的满足是非常短暂的，而且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为了这么短暂的满足而花太多的时间跟精力，实在不值得。这时人就会走进人生的第二个层次，就是文明的、文化的满足。

譬如说你有了一套房子，你会挂几幅画，装一套音响、一台电视，陶冶你的身心。但文化跟文明得到满足之后，又会陷入一个问题，就是即使你有最好的文明跟艺术修养，你也不能对抗人生真正的痛苦。

人生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依佛教的说法有八种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生、老、病、死。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老化是一种痛苦；生病是一种痛苦；死亡是一种痛苦；相爱的人一定会别离；讨厌的人偏偏碰在一起叫怨憎会；五阴炽盛就是虽然天下太平没有什么事情，可是坐下来，烦恼就像火一样燃烧着我们的心；所求不得就是你签的号码永远开不出来，你要求的都求不到。

这些痛苦，即使是具备最好的文化跟艺术修养的人都不能克服，于是这样的人就会走向人生的第三个层次，就是灵性的层次、宗教的层次、精神的层次。

孔子的一个学生颜回住在很简陋的巷子里。孔子说：“回也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每天吃一点点稀饭，喝一点点水，人们都觉得这样是很痛苦的事情，可是颜回却过得很快乐。为什么？因为他的内心里有一种宗教的、性灵的、精神的满足，而这种满足使他可以超越物质的限制。这种超越的心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超越的心，他就不会有新的发展。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在我当时居住的环境里，从来没有人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

我们家有很多小孩，爸爸怕认不出我们，每个礼拜都召集我们见面，然后他就会问，有一天问到我说：“十二啊（名字很难记，都记号码），你长大以后要干什么？”我说：“当作家。”他问我：“作家是干什么的？”我说作家就是坐下来，字写一写寄出去，人家钱就会寄来。父亲听了很不开心，当场给我一巴掌：“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如果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自己就先去干了怎么轮得到你！”

那时候的大人都不相信，我会变成一个作家。可我的内心里面，一直希望可以不断地超越自己，不断地去追求，所以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就在一家非常大的报社当总编辑，还在一个电视台主持节目，得遍台湾所有重要的文学奖。

成功应该给我带来更大的快乐跟更大的满足，但那时候我每天还很烦恼，工作很辛苦，我很头痛：到底什么才是最后安顿的地方呢？

有一天我在报馆里看到一本书，是印度哲学里非常重要的一本书，叫作《奥义书》。其中一页上面这样写着：“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要把全部的时间用来觉悟。”

我吓一跳，那一年我正好三十岁。再翻过去更恐怖，写着：“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如果没有把全部的时间用来觉悟，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道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觉悟，所以就开始觉悟，放弃了一切，走进佛教的世界，在山里面闭关三年才下山。后来我研究印度哲学才发现上当了。那个年代，印度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九岁，所以三十岁已经是面临死亡了，可以觉悟了。

什么叫觉悟？觉就是学习来看见；悟左边是心，右边是吾，我的心叫作悟，所以觉悟就是学习来看见我的心。人生不断地往上追求，并不是说你追求一个特别的境界，而是向外追求那个更高的灵性，向内探索自己内在的思维，从探索你内在最深的部分来跟这个灵性相应，这才是真正的好的追求。

做一个人就好像一座金字塔一样，第一层是物质的、欲望的，第二层是文化的、文明的，第三层是精神的、灵性的、宗教的。当一个人具备了这三个层次以后，我们才可以说这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个就是超越的心，不断地去追求那个更高的灵性的境界。当你站在灵性的高境界，再看人生的挫折跟困顿，很简单就化解了。

有一天释迦牟尼佛给弟子讲课，他拿了一个钵，里面装满了水，把一个石头丢进这个钵里，水就满出来了。他说，生命里所碰到的烦恼跟困境，就像这个石头一样。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水不满溢出来？那就是换一个更大的容器。如果你造了一艘很大的船，不管多少石头你都载得动，还可以载别人的石头，可以包容生命里所有负面的情境。这是欢喜心过生活的第一个方法，不断地保持超越的心，超越以后你的心就打开了。 www.shortarticle.cn

承担的心

当然，心打开以后，每一天的生活还是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所以欢喜心过生活的第二个方法就是承担的心，承担的心就是活在眼前的心。

我讲禅宗，很多人认为好像很深奥，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奥。禅左边是“表示”的“示”，右边是“单纯”的“单”，单纯的心就是禅。在生活里面，你的心单纯了就有禅；如果心混乱了，波动了，即使在佛堂里你也不能单纯。不波动的心就是定的心，定的心就是禅。什么人可以有单纯的心，什么人就活在了眼前的一刻。禅宗有很多的语言：活在当下、看脚下、活在眼前，都是活在眼前的这一刻。

什么叫作当下？当下是佛经里最小的时间单位。一个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钟有六十个刹那，一个刹那有六十个当下，所以一秒钟有三千六百个当下，活在当下就是活在非常非常小的时间单位。如果你可以活在那个非常小的时间单位，你就可以每一刻都活得很饱满、很有力量。

禅宗里有一位祖师，有一天徒弟问他，说：“师父，你都怎样修行？”他说：“我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弟子说：“一般人不也是一样吗？”师父说：“一般人吃饭的时候百般需索，睡觉的时候千般计较，会想明天再去赚更多的钱，还有很多的会议要开，很多的工作要做，吃睡都不安稳。”

活在当下的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就是吃饭的时候专心吃饭，睡觉的时候专心睡觉，喝茶的时候专心喝茶。你整个身心融入了那一刻，融入了那个当下使你可以承担。

我写过两句话：“快乐地活在当下，尽心即是完美。”要每一刻都尽量快乐，活在眼前这一刻；尽你的心，一切就已经完美了。为什么？因为未来绝对不会完美，这个世界绝对不会有一个完美的状态在等待着我们。

我曾经写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发愿，要寻找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并娶她为妻，于是他开始旅行。寻找了六十年，这个老先生还没有结婚。有一天他碰到一群年轻人，年轻人问他，还没有找到过一个完美的女人吗？老先生哭着说，三十岁那一年找到过一个，但因为那个女人也在寻找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当然他并不如她愿，因此错身而过。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完美的状况，如果你今天活得很好就很好，谈恋爱的时候专心地谈恋爱，失恋的时候就专心地失恋吧，这是活在当下。

我小时候，父亲在山上有一片林场，我们种的树叫桃花心木，树心是红的，是非常好的做家具的木材。树周围的土地需要呼吸，所以每天都要把树叶扫干净。我们每天四点钟就要起床扫树叶，然后去上学，很辛苦。父亲看我们扫得那么痛苦，就把我们叫去：“来来来，爸爸教你们一个简单的方法。扫树叶之前先把树摇一摇，把明天要掉下来的树叶先摇下来，两天扫一次就好。”这个方法真的很好，但我们摇到一半就发现，摇树比扫地还累，而且摇完了，地扫干净了，一阵风吹来，树叶又掉下来。哥哥下结论说，可能摇的力气不够，最好把这一星期的树叶都摇下来，这样七天扫一次就好了。摇到后来，摇死了好几棵树，但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即使你把树摇死，第二天的树叶也不会在今天落下来，所以只要把今天的树叶扫干净，人生就已经很完满了。

活在眼前的这一刻，因为你不知道第二刻会发生什么事情。佛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叫作无常，无常随时都可能来到。如果每一刻都活得很好，未来肯定是好的。

转化的心

第三个方法叫作转化。“转”左边是车，右边是专心的专，有如专心地开车。年轻的时候车一定是加足油门往前冲，那你很快就完蛋了。碰到红灯的时候，你要停下来，该转弯的时候要转弯。转就是充满着弹性的生命。

人生有一半的生命是负面的情绪，什么样的人可以活得更开心呢？就是能不断把负面的情绪转化成正面的情绪的人。悲伤痛苦要很快地结束它或者减短它，增长你快乐、幸福的那一面。

有很多成语是讲禅宗的修行方法的，譬如说“逆来顺受”，一般解释是说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都去承受它，禅宗里是说横逆来的时候，要用好的态度去承受它，这就是转化。另外一个是“笑里藏刀”，一般都解释成微笑的时候心里很阴险，其实禅宗一开始的意思是说，在微笑的时候也不失去你内心的敏锐。人一般在逆境的时候是比较敏感的，在顺境时比较迟钝。我们要改变过来，在顺境的时候也保持敏感，在逆境时使这个敏感降低，我们可以去转化它。

我的小孩子很喜欢读世界伟人传记，我问他：“你读伟人传记有什么心得？”

他说：“爸爸，我有两个很重要的心得，第一个，我觉得你快要伟大了！”

“为什么？”

他说：“根据我的统计，这个世界上的伟人有99%是秃头的，你很有希望变成伟人。”

“第二个心得呢？”

“根据我的统计，这个世界上的伟人，100%都遭受过比一般人更大的痛苦，所以他变得更伟大。”

为什么？因为这些伟人把痛苦变成他们生命的养料，转化了这种痛苦；转化得越多，他的心就越开阔，越有力量来承担更大的困境。

释迦牟尼佛说世界上有五种毒，叫作人间的五毒，就是贪、嗔、痴、慢、疑，即贪心、嗔恨、愚痴、傲慢、怀疑。“佛”字左边是“人”，右边是“不是”，不是人就是佛，为什么？他把人共通的负面习性——贪、嗔、痴、慢、疑，翻转成悲、智、行、愿、力，即慈悲、智慧、力行、愿望、力量——这样的人就是佛。这中间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东西叫作“觉”，察觉到人间的五毒，察觉就是转化，把你的心转化过来。人生的负担是很重的，人心如果不转化，背着你的负面情绪前进，你的负担会越来越重。

爱是正面的情绪。你可以做个实验，回去把你的爱人或你的女朋友抱起来转一圈，你会发现虽然太太体重五十公斤，可是因为你很爱她，你会感到并没有那么重，这叫作举重若轻。美国人和欧洲人结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新娘抱进洞房。我有时看了很紧张，因为新娘的体重是新郎的两倍，因为要考验他的爱，结果真的就抱进去了；这在结婚十年以后一定会摔下来，因为那个时候爱减轻了。同样去找一块五十公斤的石头，你会发现你抱不动，因为石头里面没有爱。所以正面的情绪对人生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你不爱你的孩子，孩子就会变成你的负担；你不爱你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会变成负担。所以要不断地转化，使你的正面情绪增加。方法就是不管多么忙碌，每天最少花八分钟坐下来观照自己的心，使自己今天所面临的困境跟烦恼都得到转化。我时常提醒自己“不存隔夜之气”，还有“常想一二”；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你常想那一两件开心的事情，你的人生负担就减轻了。

融入的心

第四个方法叫作合，合就是融入。首先是跟人相处，好的人际关系对你的人生很重要。很多人得了忧郁症，那是因为他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好的人际关系。

我生长在乡下，小时候非常害羞，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常常训练自己要突破这种困境。我自己发明了一个咒语，像观世音菩萨的咒语“唵嘛呢呗咪吽 ”一样，叫作“大家都是人”。如果你要请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吃饭，很害羞，你就心里默念“大家都是人”，这时你就不害怕了。英俊的也是人，丑的也是人，当克服了你的内在，你就可以往前跨一步，创造更好的人际关系。当然，你要懂得表达，懂得给予，懂得布施，你的人际关系慢慢就会好。

人生跟这个世界其实是共通的。如果你懂得观察这个世界，认识这个世界，跟这个世界合一，那你就会变成一个开阔的、有智慧的人。一个毫无训练的人春天走进公园，他看到的绿色只有一种；如果他受到过很好的训练，他可以看到十种以上的绿色；如果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可以看到一百种以上的绿色。更容易看到生命里的美好，这个叫作合。

当我们可以有超越的心、承担的心、转化的心、融入的心，跟这个世界处在一个非常好的状态的时候，我们的欢喜心就慢慢地形成，生活就很容易处在一个清净、柔软、平常的状态。